焦慮、不安、失望……阿萱明顯地感受到了,她的“心理建設”并沒有緩解電話那端消極的情緒,短暫的沉默后,這些情緒變得激烈,匯聚成了一句不耐煩的嘶吼,“你就說吧,你們能聯(lián)系到床位嗎,能把我哥送進醫(yī)院嗎?”
志愿者阿萱在家線上工作的場景
“NCP生命支援網絡”:由一群醫(yī)生及公益人發(fā)起,志愿為新冠肺炎(英文簡稱:NCP)患者及家屬提供身心健康恢復支持服務。
阿萱,社會學專業(yè)大三學生,“NCP生命支援網絡”(以下簡稱NCP生命)的線上志愿者。
阿萱報名參加這次志愿者活動時,正值武漢封城初期,老師告訴她,她的職責是為武漢的新冠病人家庭提供信息匯總、心理關懷等幫助。
但阿萱和她的伙伴們很快就發(fā)現(xiàn),比起心理建設,對方的需求更加現(xiàn)實和迫切,“核酸檢測”、“床位”、“住院”……成為通話的關鍵詞。
志愿者們,很少再提“心理建設”、“陪伴”等詞,他們開始幫患者家庭聯(lián)系社區(qū)街道、各大醫(yī)院,尋求核酸檢測和床位保障。
以下,是五位女大學生志愿者所經歷的武漢故事。
“無盡的遠方,無數(shù)的人們,都與我有關”
講述者:阿萱,社會學大三學生。
2月6日晚上,我與求助者娟麗(化名)取得聯(lián)系。
電話那邊的聲音非?;艁y,混雜著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哭聲,“我爸和我都感染了……他本來就有帕金森,現(xiàn)在已經昏迷了……”
即使沒有這次疫情,娟麗一家的處境也很艱難。父親是帕金森癥患者,母親有多年的心臟病和高血壓。
為了照顧家里的兩個病人,母親幾乎累垮。
即使隔著屏幕,阿萱也感受到娟麗的絕望。
我也很慌亂,但還是盡力保持平靜。
我一邊安慰她,一邊向她確認可能需要的基本信息。掛了電話之后,我馬上撥通了120。接電話的是個東北大哥。東北口音自帶的樂觀勁兒,讓我稍微安心了一些。
聽我說完,他嘆了一口氣,問了一個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問題:“她家里有人能抬擔架嗎?醫(yī)院抬擔架的人已經病倒了?!?
我的大腦一片空白,接著聯(lián)系了物業(yè)和社區(qū),他們也正忙得不可開交,讓我再等一等。我既心急又愧疚,娟麗那么信任我,把全家的命運都托付給了我,我怎么能讓她失望?
之后幾天,我是在淚水和失眠中度過的。
所幸的是,隨著武漢對新冠病人收治的加快,三四天后,娟麗一家終于入院了,父親的情況也有好轉,逐漸清醒過來。
阿萱當志愿者的同時,表姐也加入北京大學第一醫(yī)院抗疫醫(yī)療隊,進入武漢。
我得到了表姐的信息,她剪短了頭發(fā),加入了援助武漢的隊伍。她是心護科室的,收治的應該都是重癥病人,一定會很累很危險。武漢情況那么危急,說不定還會需要她去抬擔架。
一想到這里,我滿是擔憂,反復叮囑她,一定要照顧好自己。
她說:“沒關系,我會堅強的?!?
表姐去武漢,表姐夫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為她加油。
我想起學校里,社會學系的課堂上,老師分享魯迅先生的那句話:“無盡的遠方,無數(shù)的人們,都與我有關?!?
現(xiàn)在,這句話寫在我的行動里。
“我沒想到,他會反過來安慰我”
講述人:Ariel,社會工作專業(yè)研二學生
我不是武漢人,但我的通話記錄中,幾乎所有號碼下面都寫著四個字:湖北武漢。
2月1號到10號,我和武漢通話118次,在我們團隊中,這算少的。
我們無法進入武漢,只能為患者和家屬提供線上幫助,搜集他們需要的信息,為他們尋找資源。
這一次,我真正意識到一紙紅頭文件,牽動的是多少鮮活的生命。白紙黑字之間,是無數(shù)家庭的希望。
我每天都關注疫情相關的新聞,像谷堆里尋找一根救命稻草。
2月5日那天,一則新聞在我手機彈窗出現(xiàn):衛(wèi)健委通知,湖北省內可以以CT影像作為確診依據。我情緒一下子提了起來,撥通了張成家屬的電話,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:張成,挺??!有救了!
幾天前,張成(化名)家屬向我們求助。張成當時自行隔離在家,病情已到危重地步,CT影像顯示感染,但一直在等待核酸檢測。
沒有核酸檢測,就無法確診,不能安排入院。張成情況越來越不樂觀,而我每天打給社區(qū)街道的電話,都收到一樣的回復——“排隊做核酸”。
我撥通了張成所在社區(qū)的電話,把新發(fā)的通知一字一句地念給他們聽?;貞业?,是一個無奈的聲音,“我們下面還沒有接到通知啊”。
幾天后,張成住進了急診病房,又過了兩三天轉為住院。在那里,他度過了生命最后的兩天時光。
張成住院之后,家屬也是煎熬的。他無法守在病床邊,收到病危通知之后也無法去見最后一面。沒有交流,沒有告別,只有等待。
家屬既希望醫(yī)院有新的消息傳來,又害怕接到醫(yī)院的電話。我也陪他們等著,直到接到了家屬的電話。
“人走了”,家屬的聲音依然極盡真誠,“沒關系,盡力了,很感謝你們的陪伴,如果沒有你們的陪伴,我們也不一定能堅持到這種時候”。
我沒想到,他會反過來安慰我,這份體諒越發(fā)加深我內心的痛苦。
Ariel在家里一張簡易的桌子上工作。
很長一段時間,每天晚上睡前,我都躺在床上默默地祈禱。我祈禱明天醒來會有更多的資源、更多的病床、更多的醫(yī)生……
幾天后,我看到消息,湖北將臨床診斷病例納入確診病例,放下手機,我又想起張成。
“我也需要一點心理建設”
講述人:柿子,社會工作專業(yè)大三學生。
這是我參與的所有志愿者活動中,最難忘的一次。
第一天入群,群里的求助信息潮水般涌來:病患、社區(qū)、街道、醫(yī)院、床位、CT、核酸……混亂得像個戰(zhàn)場。
我打出第一個電話,因為緊張,連自我介紹也沒說利索。
第三個電話,我遇到了第一位需要幫助的患者。我在極度緊張中給15家醫(yī)院打了電話,為他找到了接受核酸檢測的醫(yī)院后,心情才稍微平復。
同時,我也在反思,剛才的溝通方式是否得當,“盡力而為”的限度在哪里?高壓面前,我的緊張一直持續(xù)。
2月5日早上8點,一位患者需要想辦法聯(lián)系床位,我給各家醫(yī)院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有得到積極的回應。
那天我打了一百多個電話,沒有任何結果。
每通電話,我都能感受自己的緊張,晚上我已筋疲力盡。這時又有緊急情況,小隊需要幫助一位患者聯(lián)系醫(yī)院和社區(qū)。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連拿手機的力氣也沒有了,甚至看到手機就反胃。
柿子在一天之內撥了無數(shù)通武漢的電話。
寫日記的時候,我想到早上打的電話,有點精神恍惚,甚至以為是前一天的事。
那天我最終也沒有幫上忙,內心很自責。
之后三天,我沒有再接手一對一的病例,只是處理輕癥群里的一些基礎工作。慢慢放松下來了,我才再次回到正常工作中去。
作為志愿者,我尚且有這樣的情緒起伏,也就更理解了患者和家屬們的堅強,我真正了解他們所承受的苦難,想象出那是怎樣一種堅持的力量。
“為活著的人帶去溫暖”
講述人:Aki,心理學專業(yè)大四學生。
1月23日,我填報了NCP生命的志愿者報名表。
在理由那一欄,我寫了這樣一句話:“我已到了參與事件的年齡,這一次想要與武漢人民站在一起?!?
患者發(fā)給Aki自己在家隔離時吃的小火鍋。
特魯多醫(yī)生的墓志銘說,“有時治愈,常常幫助,總是安慰”,而我們關懷組連有時治愈也做不到,但是我們愿意陪著患者、陪著家屬走這條路,不管過程有多艱難。
有時候家屬跟我說“想放棄了,等死了”,我就告訴他我會繼續(xù)想辦法的,然后再去搜集信息,打電話,并給他們匯報進展。
當然,站在一起的不僅是我們和武漢人,還有我們彼此。
2月11日,我們接到一個急性腎衰竭的肺炎疑似患者的求助。他的病情已經危急到有高幾率發(fā)生心臟驟停。
醫(yī)療組從當天凌晨一點到三點都在幫他想辦法,但一直找不到可以做透析的醫(yī)院。
我們關懷組加入之后,我和另外三個成員臨時拉了群一起想辦法。小隊長群里的其他人也積極地給我們提供各種醫(yī)院的電話和信息,臨時的群也不斷加入新成員一起幫忙,很快就擴大到了10個人。
在一個臨時組建的群里,大家默契地接續(xù)彼此的努力
我們一直跟進了這個患者三天,打了無數(shù)的電話。
每當我覺得疲憊無力,為一個個沒有結果的電話感到沮喪的時候,群里總有其他人又在分享新的信息,在繼續(xù)努力。
那些顯示在屏幕左側的“我來……”“我聯(lián)系……”“我找到了……”,是飽滿的接續(xù)的力量。最后這個患者順利地被送進了ICU。
我們?yōu)榛颊咦⑷胂M矠楸舜俗⑷胂M?
Aki的電腦中有很多與幫助患者相關的便簽和文檔
在這段經歷中,我學到一個或許可以取代PTSD(創(chuàng)傷后應激障礙)的詞——創(chuàng)傷后成長。大概意思是,個體在危機事件中積累的經驗和成長,可以幫助他更好地應對未來的生活。
我希望治愈者們、家屬們、一線工作者和志愿者們,以及所有經受了這場災難的人,都能獲得創(chuàng)傷后成長,所有人都有面對未來的能力和勇氣。
“我會盡力幫助你的,請相信我”
講述人:樂多,社會工作專業(yè)大三學生。
大年初一,我加入NCP生命,成了一名志愿者。
那個電話,我這輩子也忘不了,“我家里我丈夫,還有公公婆婆都感染了,我不在他們身邊……”她突然失聲痛哭,我一時不知所措。
我把電話再握緊了些,社會工作教給我的同理心,讓我深刻感受了到那份遠隔千里的絕望。
“我會盡力幫助你的,請相信我”,我輕聲把這話說出來,心里卻有著重重的回音。
這成為我接手時間最長的患者。
求助者在慌亂中說清了家里的情況,急需送患者進行核酸檢測,但家里沒有汽車,武漢當時也叫不到出租車。
我們馬上在信息驛站發(fā)布需求,與武漢的志愿車隊取得聯(lián)系,順利讓老人到醫(yī)院做了核酸檢測并送回家。之后便是催促核酸檢測的結果,幫助確診病人上報入院。
我們能做的非常有限,但所幸結果是好的。
“我媽媽已經住進院了,太感謝您了!”
“我們目前情況已經好多了,也不發(fā)燒了,你們去幫助更有需要的人吧!我們年輕,身體能抗,接受了許多幫助了,不能浪費有限的資源!”
“社區(qū)已經通知我們入院了,感謝您幫忙!”
“謝謝你們的幫助,也請保重身體!”
即使是患者家庭,也總在不斷想著其他更需要幫助的患者,彼此扶持。
這一行行文字,跳動著灼熱的喜悅和真誠的感激,誰能不為之所動呢?
NCP生命的工作,一天比一天運轉得更加有序,患者在群里熱情地分享每天的情況,伙伴們還在不知疲倦地認真工作。春天會到的,我們相信。
隨著疫情逐漸轉好,NCP生命也在不斷調整自己的工作目標。集中救治大批新冠肺炎危重病人的時段已經結束,現(xiàn)在的重心逐漸向非新冠病人的救治和各種形式的心理疏導傾斜。
五位志愿者仍在繼續(xù)貢獻自己的力量,經歷著成長的洗禮。
(編輯:月兒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