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詩鬼”李賀：最沉迷于死亡意象的中國詩人

            明 王鐸《李賀詩帖》之《神仙曲》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02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一首凄美的鬼詩《蘇小小墓》

幽蘭露，如啼眼。

無物結(jié)同心，煙花不堪剪。

草如茵，松如蓋。

風(fēng)為裳，水為佩。

油壁車，夕相待。

冷翠燭，勞光彩。

西陵下，風(fēng)吹雨。

被稱為“詩鬼”的李賀，存詩兩百多首，其中直接寫鬼的，實(shí)際上總共只有十幾首，但在中國詩史上，再無第二個(gè)人像他那樣沉迷于死亡意象。即使沒有直接寫鬼，他的詩筆也常在鬼魂的世界游蕩。在他筆下，鬼雖為異類，情猶人也。
      我們來讀《蘇小小墓》，憑借文字的微光，一瞥詩中的幽冥幻想?！坝奶m露，如啼眼”，幽蘭上的露水，如蘇小小的淚眼。他寫的不是“眼淚”，是“淚眼”。露水如眼淚，那是常見的比喻，但李賀說是淚眼，一下子就鬼氣逼人了。
      蘇小小是六朝南齊時(shí)錢塘（今浙江杭州）的著名歌伎，容顏秀麗，聰慧有才思，一時(shí)公卿權(quán)貴爭奔其門。蘇小小僅活了二十歲，死后葬于錢塘江畔西陵之下，傳說每逢風(fēng)雨之夕，她的墓前便可聽見歌吹之音。李賀此詩據(jù)這一傳說而生發(fā)出美麗的想象。
     “無物結(jié)同心，煙花不堪剪”，這兩句詩似有故事。古樂府《蘇小小歌》辭曰：“我乘油壁車，郎乘青驄馬。何處結(jié)同心，西陵松柏下?！币嗍翘嫠募t顏薄命惋惜。李賀或在想象蘇小小，或在想象他自己，或其他仰慕者于蘇小小墓前，欲結(jié)同心而滿目冥漠，野草萋迷，草花如煙，剪即萎靡。
     “草如茵，松如蓋。風(fēng)為裳，水為佩?！币运膫€(gè)比喻鋪開想象，把墓地由一個(gè)死寂凄冷的物理空間，幻化成空靈如生的情感空間。蘇小小雖死，但她似乎仍活在芊芊綠草、亭亭青松、陣陣清風(fēng)和泉水叮咚之中，她仍活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中。
      “油壁車，夕相待。冷翠燭，勞光彩?！睆那暗挠捅谲嚾栽诘群蛩瑓s不見她來，墓地上飄著點(diǎn)點(diǎn)鬼火，如冷翠燭，陰陽相隔，只能徒費(fèi)光彩。
      “西陵下，風(fēng)吹雨”，西陵風(fēng)雨，仿佛仍聽得見渺茫的歌吹。與《九歌·山鬼》頗類，其末二句“風(fēng)颯颯兮木蕭蕭，思公子兮徒離憂”，亦凄惻荒涼，似鬼魂離場，消隱于一片風(fēng)雨聲中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明 文徵明《古木寒泉圖》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03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亦仙亦鬼的神女《巫山高》

碧叢叢，高插天，大江翻瀾神曳煙。

楚魂尋夢風(fēng)飔然，曉風(fēng)飛雨生苔錢。

瑤姬一去一千年，丁香筇竹啼老猿。

古祠近月蟾桂寒，椒花墜紅濕云間。

《蘇小小墓》語言凄美，畢竟寫的是蘇小小?！段咨礁摺氛Z言奇峭，正如巫山的鬼斧神工。
       《巫山高》原為漢代鼓吹鐃歌十八曲之一，后成為樂府舊題。自南北朝以來，以《巫山高》命題的詩作頗多，情旨或傷天涯行旅，或詠楚襄王夢遇神女之事。李賀此詩亦詠神女故事，但辭與意都更為奇詭。
       起句寫巫山高峻，氣勢之險(xiǎn)撲面而來：“碧叢叢，高插天，大江翻瀾神曳煙?！崩钯R一生從未到過巫山，但沒關(guān)系，他在前人的詩中已想象過巫山。寫《巫山高》時(shí)，他以天縱奇才，把心中的巫山創(chuàng)造了出來。僅“插”、“翻”、“曳” 三個(gè)動(dòng)詞，就比很多到過巫山的人，更準(zhǔn)確地傳出了巫山的精神。
       且看梁元帝蕭繹的《巫山高》：“巫山高不窮，迥出荊門中。灘聲下濺石,猿鳴上逐風(fēng)。樹雜山如畫，林暗澗疑空。無因謝神女，一為出房櫳?！蔽疵馓L(fēng)景如畫了吧？
       再看唐代張九齡的《巫山高》：“巫山與天近，煙景長青熒。此中楚王夢，夢得神女靈。神女去已久，云雨空冥冥。唯有巴猿嘯，哀音不可聽?！币嗍庆o態(tài)，詩句未免有些平庸？
       到過巫山的人，不論山行還是乘船，見兩岸連山隱天蔽日，江水深不見底，往往不喜而懼。與很多詩人的《巫山高》相比，只有李賀這幾句寫出了巫山的可怖，且又添了一層神秘氣息。
       “楚魂尋夢風(fēng)飔然，曉風(fēng)飛雨生苔錢”，涼風(fēng)吹來，這是楚王的鬼魂在巫山尋夢。游魂多是乘著風(fēng)的，隨風(fēng)東西，四處飄蕩。曉風(fēng)飛雨，自然是神女顯靈，宋玉在《高唐賦》中寫神女臨別時(shí)曾說：“妾在巫山之陽，高丘之阻，旦為朝云，暮為行雨。朝朝暮暮，陽臺之下?！?br />        李賀在此別出一境，神女不但化作朝云暮雨，且“生苔錢”。苔錢就是石上圓圓的苔蘚，也許是幽冥世界留下的一些證據(jù)，也許只是時(shí)間的腐爛而已。曾有學(xué)者大膽揣測，說這兩句是情色描寫。也許吧。
       “瑤姬一去一千年，丁香筇竹啼老猿”，瑤姬就是巫山神女的名字，相傳為赤帝之女，死后葬于巫山之陽，楚懷王與之夢遇。夢中一別，一去一千年，何時(shí)再見？猿聲一代代衰老，山上長滿實(shí)心的筇竹，紫丁香寂寥著如夢的哀愁，何處是那牡丹亭上三生路？
       神女從夢中辭別后，懷王旦朝視之巫山，誠如神女所言，故為立祠廟，號曰“朝云”。神女祠立在極高的山峰上，所以李賀說“古祠近月蟾桂寒”，近月在這里并不浪漫，卻是十足荒寒。
       “椒花墜紅濕云間”，紫紅的花椒子實(shí)墜于濕云間。如果花椒的芳香暗寓招魂，那么最后一句的凄冷意象，似乎在說尋夢幻想破滅，唯有死亡。當(dāng)然，整首詩也只是李賀自己的幻想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元 高克恭《云山圖》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04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幻想與詩情
       蓋系天性使然，李賀寫詩句法怪異，意象幽森，用字奇僻，詩集中“冷、濕、寒、殘、鬼、瘦、老、哭、墜”等字隨處可見。晚唐詩人杜牧在《李賀歌詩集序》評李賀詩曰：“蓋《騷》之苗裔，理雖不及，辭或過之?！鞭o即文字修辭，理指思想感情。杜牧的評價(jià)可謂中肯。
       李賀詩確有《楚辭》遺風(fēng)，富于奇麗幻想，文字修辭更加詭異。然而如果對比《巫山高》與《山鬼》，不得不說，二者境界大小高下立判。屈原的幻想雖奇，但給人以極美的印象，又有飄逸高遠(yuǎn)之致，而李賀的幻想給人感覺不是美，而是怪且晦澀。究其原因，應(yīng)如杜牧所言，李賀詩的短處在于理之不及，即缺乏人情味。沒有人情味的奇異幻想，或可在文字上給人以新鮮的刺激，但無法真正感動(dòng)人的內(nèi)心，因此不耐尋味，只可偶爾讀讀。
       顧隨先生說李賀只是怪，沒有詩情，若不變作風(fēng)，縱使壽長亦不能成功好詩。“詩一怪便不近人情，詩人不但要寫小我的情，且要寫他人的及一切事物的一切情，同情。花有花情，馬有馬情。人缺乏詩情即缺乏同情。詩人固須有大的天才，同時(shí)亦須有大的同情。”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編輯：紅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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